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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梅:散文《盲鱼》

作者:烟台文艺网 更新时间:2014-09-01 12:55

  1

  在一个毫无预兆的下午我忽然失去意识,准确地说,是控制肢体的大脑出现问题,让我在逼近一个红绿灯交错的十字路口时,右脚发生短暂休克,不知道刹车和油门那两个奇怪的物件是什么东西。

  于是我的右脚就悬在空里,面对未知事物,它迷茫,胆小,羞怯,甚至恐惧。这个过程只是短暂的几秒钟,还是十几秒钟,或者更长,几分钟,我不记得更多,只知道我平安通过了十字路口,没有导致交通事故。很奇怪的事情是,我应该后怕,事实上却没有,我几乎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对意识陡失的怀念,我亢奋,忧伤,孤独,胸腔饱胀想要崩裂,像爱上一个人。

  以后这种情况没再有过,我只是依然在开车的时候容易走神,仅此而已。我简直成了一个失恋者,因为当时那场意识顿失的所有细节,正在时光里慢慢模糊,剩下的只有奇妙,迷人,不可思议。当然更确切一些说,或许根本没有任何细节。

  很长一段时间我处在挣扎之中,一方面企图将之与医学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却清晰地知道它的独立、神秘和不可言说。而所有的医学都是可以言说的。医学会明晰地告诉我们大脑是如何根据外界环境的需要产生运动意向,然后交给小脑去分析运动程序和指令,再授权给大脑额叶运动区最后的指令发放权。医学还肯定地告诉我们意识不是神秘莫测的东西。

  我没有方式。所有异议都是悖论。我只能说,这是一种模糊文体。

  2

  前天在大巴车上我被一个噩梦惊醒。

  梦里我毫无防备地遭遇了一个悬崖,它来临之前一切静好,路上有阳光和鲜花,我和行人,车辆和灰尘。它的突然出现,让一切意识都失去效用,当我能够把阳光和鲜花定义成一场伪造的欺骗的时候,我已从梦里醒来。

  大巴车上塞满了午后困倦的安静。当然是伪造的安静,因为大脑的意识活动在睡着以后才更丰富。对旁人的猜想在此刻也最乏力,最无策,因为失去姿势和表情的辅助。

  只能乱想。想起以前反复做过的一个梦,在黑色的空间坠落——其实是没有颜色。以前我也认同伸手不见五指就是黑色,不知道在多少次做过这个坠落的梦之后,我开始认为,伸手不见五指并不是黑色,而是没有颜色。

  我在没有颜色的空间坠落,不知道从什么样的地方落下来,是摔落还是跳下,是主动还是被动;没有物体和光线做参照,也不知道要落向哪里。因此这个坠落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令人惧怕。

  我恨自己的怯懦,每次都在坠落当中醒来,就是说,即便在梦里,我也无法克服失重和失衡感。

  那天午后当我醒来,我有一种狂喜,因为似乎找到了坠落之梦的前因。或者至少可以说,坠落之梦的前半部分。只是它们之间有卡壳,我在一条有着伪造祥和的马路上走着走着,遇到了那个潜伏的悬崖,我应当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失控坠落,一切颜色和形状都消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坠落。

  倘若这个梦的结尾迟迟不出现,至少起始和行进是连贯的。而事实上它们并不连贯,我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坠落,那个细节没有出现。我依然无法克服最凶险的一幕。

  我多么狂喜,又多么遗憾。

  不过我还是幻想,有生之年会把这一个梦做完整。我最终会落到哪里,以什么样的姿势;我会是完整的,还是零碎的。

  3

  大概没有人会像我一样把梦看得那么重。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曾经写过梦日记,之所以没有坚持下来,是因为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有些东西是不能记录的,强制记录只能使它变得陌生。

  这个结论并不是凭空而来,是因为在我翻看梦日记的时候,发现所有的梦都变得面目全非,就像你转述一句话或者一个场面,由于脱离了当时的语境和现场,而变得有出入,这种出入无法弥合。那些梦被我变成文字,我陈述它们,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修改了它们。有很多很多的梦读起来陌生得要命,甚至压根想不起来曾经有过它们。能想起来的,也只是似曾相识而已。

  所以我终止了对梦的记录。它们光顾我的睡眠,天亮以后我允许它们抽身离去。后来我找到另外一种方式,用小说来记录它们。很奇怪,我经常会做情节完整的梦,有时间和空间跨度,有与之相配的离散和重逢,仿佛它们生来就是为了变成小说。

  很多时候我认为,一个梦在小说上对我的意义,要超过很多有意识的构思。它如此活跃,丰富,大胆,无疆,预见,重现,真让人迷恋。

  对了,它还让你体会重现,比方说,你完全忘了的一件往事,会不期然地在梦里重现,你像忽然走进一扇神秘之门,发现走回了一段过去。如果没有梦的重现,你会忘掉、最终忘彻底、到死亡那一刻都记不起这段往事。

  多少次我面对这些无解的事物而叹息,叹息自己的卑小,我们的局限,这个世界的局限。

  4

  在本溪,那个遇见悬崖的噩梦之前,我刚刚游览了一条地下水洞。

  这只是一场游历的一个环节,感受却很意外,并非因为我第一次观赏地下溶洞。

  没有阳光。水洞里只有泛着青光的水,千奇百怪的石笋。倘若身边没有坐着那些熟识的人,我会疑心我已死亡。

  真的,我无数次想象过假如真有冥界,它会是什么样子。那想象没有依托,所以只是一堆图片,似乎仅能说明我引以为傲的想象力。所以当我坐在船上,看着四周那些静静生长的石笋,静止不动的水,暗色的青光,忽然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亡。

  船无声行着,让我不可遏制地想念爱伦·坡,想念他的《瓶中手稿》和《大漩涡底余生记》。

  我爱这个人,埃德加·爱伦·坡。我记不住他穷愁潦倒的生平,甚至没有读他太多的作品,但是我刻骨地爱他。不记他的生平,是因为我爱他,不舍得了解他;没有读他太多的作品,是因为我舍不得读。我带着他的作品集来到鲁院,却干干净净地放在抽屉里,已经两月。

  在水洞里的那段时间约有半个多小时,我多次想过,倘若我坐着的船就是《大漩涡底余生记》里的那一条,就是《瓶中手稿》里的那一条……倘若是《瓶中手稿》里的那一条,我宁愿在水洞里死亡。为的只是经历另一条船上那些沉默的水手,经历我的孤独和无形,经历我的死亡,经历我死亡以后那片鬼蜮。

  没有什么。这是小说的力量。这只是小说的力量。这只能是小说的力量。

  在水洞里我还想到了几个可能的小说版本,我会把它们写成我最喜欢的文本。多迷人。超隔时空的。缓慢而骇人的。比如一条盲鱼,一朵石笋。它们的死,它们的不老。它们有情感吗,有爱情吗。当然有。常年不见阳光的盲鱼,它没有视力,因为不需要,它已足够清明。三百年才长一厘米的石笋,那静静的生长,那近似死亡的等待。如果它们没有爱情,那么,人类有吗。

  我自己,作为一个小说家,我的写作,我的其它,在这耐心的坚守面前是多么软弱,多么应该羞耻。

  有羞耻感是多么好。有变成盲鱼的渴望是多么好。我是盲鱼,我没有视力,我又能做到足够清明。

  5

  2010年9月22日。叶子触手可及,如果没有玻璃窗。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树,居然长到四楼这么高。叶子似乎都是奇数。我是小女孩的时候就没有过数叶子的历史,原来可以这么让人安静。

  只是枝头偶尔的点点白花有些可怜,败色无声无息。像槐花,我又不敢确定。槐花是我童年所有那些忧伤日子的代表,我的心灵之乡。枝头还有豆荚。尚是绿色的豆荚,饱满而恍惚。它们是果实,种子,其实是破败的代言。

  这个下午有鸽哨响在我时断时续的梦里。这个下午我终于有了梦,奇异神秘的梦境,它一直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飘渺的鸽哨,那么不真切,我趴在窗台上看到几只鸽子掠过树叶,觉得它们来自我刚才的梦。窗户左边可以看到对面的一角大楼,大概十层以上某个房间里一个男人在阳台打电话,我们彼此观察,角度奇怪。

  安静的下午,我如此安静,真正意义上的安静。世间只有叶子和鸽子。美好的叶子和鸽子。美好的,背阴的窗口。

  2010年9月25日。倚着窗台喝咖啡,看树叶,听歌。今天没有鸽子,有喜鹊。那簇月白色的残花依然在。

  听一些电脑里存了多年永远不舍得删掉的歌。在路上。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灰姑娘。蝴蝶花。墓志铭。那些花儿。温暖。再见我爱你。一生有你。生如夏花。在他乡。轻舞飞扬。

  许巍是最让我心疼的歌手。还有郑钧,水木年华,朴树。

  周杰伦是歌手,更是最出色的诗人和小说家,他的忧郁和才华满得让人心碎。每一首歌词都是一首诗。听他的《七里香》《菊花台》,在初秋,体味他的“秋心”。饱满的稻穗。姑娘的脸颊。刚摘的草莓。多嘴的麻雀。一首写到结尾的诗。

  胡彦斌的《诀别诗》。诀别永远是最温暖最冷酷的词,温暖是给自己的,冷酷更是。

  树叶在摇摆,这是个越来越让人喜欢的窗口。躲在它后面,孤独是高贵的。孤独真的是高贵的。寂寞也是高贵的,不能被任何事情轻易替换和消减的。

  2010年10月10日。证实了,窗外果真是槐树。那么老的老槐树,长到四层楼这么高。我爱它们。

  对面楼上那个男人在擦窗玻璃,白色塑钢窗框也不放过。这是我的风格,我喜欢。

  临近的小市场有鼎沸的市声,让我觉得孤独无论何时都不纯粹。

  依然有鸽子。喜鹊。老槐树这么高,它们在树梢上飞翔。我爱死这个窗口。

  仍是不知今夕何夕。手表和手机上的日历是对是错,我经常怀疑。

  《梦日记》开头废来废去。苍天啊,莫不是我开始变得苛刻。鲁院让我对写作重新审视。

  仍然听歌。朴树,让我心尖柔软的家伙。这个不好看的满脸疙瘩的男人,用他忧郁的眼神和歌声轻易把我打得委顿如泥。

  儿子在电话里说:“我不知道吔!不冷吔!……吔!……吔!”吔字拖得好长好重。天哪,他又学会了一种语言功夫。我记得他才刚刚学会老学究似的说:“我只是……而已。”唉,他总在进步,我却在听忧伤的歌有时还掉眼泪。

  2010年10月25日。明天鲁院搬家,我的行李还没收拾,原因是,这个文本尚未完成。

  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比方给我的房间拍照。这个房间,这个窗口,是我厮磨两月之久的伴侣。花终于落光。有些叶子开始黄,但多数还在倔强地绿,绿得让人心碎。这倔强像我。

  鲁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老槐树可以长到如此高,鸽子贴着树梢飞翔,鸽哨从梦里一路响到梦外。喜鹊不像喜鹊,像另一种鸟。还有黑色的猫,哲人一样贴地潜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浓郁得奇怪。细想又不奇怪,多少人的气息留在这里。各种各样的气息和情绪,已经成为一个严密的视野。我们所有人都被罩在里面。神秘的陷入。

  是的,鲁院让我轻易被修改。我怀疑我的写作,怀疑我对小说和对其它事情的坚贞。

  然而这种怀疑又是多么好,从其它地方我无法得到。因为怀疑,所以回望,所以寻找新的脚跟和立场。包括文学,包括其它。

  2010年10月25日于北京八里庄南里鲁院旧址

责任编辑:文艺网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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